编者按 那间屋子承载了沈言的全部。姐姐,奶奶,外婆,许多亲密的关系在这间屋子里消亡。许多年后,沈言走出屋子,希望再也不会走进这里。 作者 不日远游 从那间屋子说起吧。最早那间屋子是厨房,墙面是黄色的,不知道是什么材料,看得出里面掺着碎草。灶台背面被熏得乌黑。灶台上白色瓷砖间的缝隙里原本是水泥,也已经发黑了,倒衬得瓷砖很干净。站在灶台前把瓷砖擦得干干净净的人是奶奶,当它是一间厨房的时候,它属于奶奶。 但是灶台对面那面墙也是被煤烟熏黑的样子,沈言那时就不太明白。墙上还写着一些毛笔字,很多都已经看不清了。她唯一能认出的只有九个字,三字一行,写得工工整整:为都沈,什这秋,么样和。她翻来覆去地撞见这几个字,脑子里念了无数遍,没明白是什么意思。后来有一天,她突然看出来,那九个字其实是竖着写的,所以其实应该念成这样:为什么,都这样,沈秋和。秋和是她的堂姐。她仍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每次看到,都在心里静静揣摩幼年秋和写下这几个字时的心思,心里却依然条件反射般地念成“为都沈,什这秋,么样和”。后来沈言才知道,这幢房子曾经也是秋和的家,沈言爸爸结婚的时候,与大伯分家,大伯就去另处盖房子了。他们没有提,当年大伯与爸爸如何大打出手,大伯走的时候拆走了屋顶上的每一片瓦。这是爸爸无意间提起的,那时候爸爸在教育沈言不要和姐姐怄气,爸爸说:“两姐妹始终是最亲的,你看你大伯当年分家时和我抡起铁锄打,现在我们不是好好的吗。” 秋和住在这幢房子里的时候,不过七八岁吧,和沈言现在一样。那时候灶台搭在这边,所以这面墙才会被熏黑。秋和在灶台后面写毛笔字,和她现在也一样。沈言想象着七八岁的秋和,她开始竖着念了:为什么,都这样,沈秋和。 厨房左边的墙打通着一个二十厘米左右宽的正方形洞口,大人站在那里,正好到脖子那儿,往洞口说话的时候,就得弯下腰一点。洞口的另一面,是李奶奶家,平时互相借什么东西,就通过它。或者谁家烧了什么难得的菜,也递过去一盆。沈言听到李奶奶叫她的声音,就搬一个凳子放在洞口,踩在上面仍然看不见对面,但伸长手就能摸到零食了。李奶奶很老了,她的儿女带着许多东西来看她。食物贫瘠的童年,这个洞口像一个魔术站一样,给沈言变出各种各样的零食。 沈言的奶奶没有李奶奶那么老,但是后来,她先去世了。有一次奶奶在灶口烧水,沈言坐在她的膝盖上,奶奶像无数次那样说:奶奶比李奶奶年轻了许多岁,但身体比她差多了,奶奶恐怕要比她先死了
白癜风在哪里如何治疗,阿言,你说奶奶和李奶奶谁会先死啊。农村里老人活过了七十岁,就一天到晚把死字挂在嘴边了。那次沈言经过逻辑分析,就说:奶奶你先死。奶奶也只是哈哈笑了几声。只是后来,奶奶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总是再三地提起沈言的这次回答,她的口气仍是开玩笑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也有些宿命的意思。沈言知道爸爸是个孝子,整天提心吊胆怕挨骂挨打。但是爸爸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爸爸是当做童言无忌吗?长大以后,沈言总想问问爸爸这个问题,
全国白癜风爱心大使但她想爸爸也许早就忘记了。 原本二楼除了客厅以外,就两间卧室。爸爸妈妈一间,沈言和姐姐一间,现在想起,那两间卧室真是宽阔无比,也无装饰,只有几个衣橱,显得空荡荡的。夏天的时候,一家人在地上铺上篾竹凉席,周围撒上水,点好蚊香,就靠着风扇度过炎热的夏天。有时候分一只西瓜,电视里大概在放张智霖朱茵演的《射雕英雄传》。后来姐姐工作了,单位夏天总是会发一些饮料,有一阵子姐姐深夜办公,第二天沈言迷迷糊糊醒来时,枕边就放着大瓶装的AD钙奶。后来,沈言和姐姐之间越来越沉默时,她总是会想起那些早晨的AD钙奶,她知道姐姐已经不记得了。 那时候沈言读初中了,寄宿制的学校,周末在家,她晚上多半用功地做作业,或者看一些小说,等姐姐。姐姐总会带着一份丰盛的夜宵回来,她甚至不知道那叫做麻辣烫,白色塑料碗里装着美味的粉丝,有许多肉丸子,香肠,里脊肉。沈言刚刚告别童年,记忆里对食物的贫瘠印象还未消除。周末晚上的夜宵令她等待,有时候她关了灯躺在床上,听到姐姐走进房间,把她床头的灯打开,叫醒她吃夜宵。她其实很少是睡着的,有时候真的睡着了,被叫醒的时候也很幸福。后来,当沈言每次在心里责怪姐姐的时候,她也会想起那些周末晚上的夜宵。她不知道这些是什么时候停止的。也许是小侄女出生了以后吧。毕竟她有一个自己的宇宙了。 她还会想起她刚学会骑自行车的时候,有一次没头没脑地就带着人去上学,结果在一座桥上下坡的时候出意外翻了车,后座带着的人倒没事,她自己摔惨了,手臂膝盖摔破了,牙齿都磕破了两个角。爸爸妈妈尽管心疼,也是狠狠骂了她一顿,她就只知道哭。那次姐姐刚好第一次拿工资,她说你不要哭了,明天我给你买许多零食来。姐姐果然买了许多零食,她还在上小学,每天拿一两块零花钱,都没有去过超市几次。她几乎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包装精美的零食。她想姐姐工作了真好。 姐姐准备结婚的时候,家里装修了一遍房子。那一年几乎都在装修房子,家里全都是建筑工人,妈妈每天在家给他们准备午饭晚饭。楼上装修的时候,只好把床都搬到了下面,晚上也睡在下面,沈言并未清楚究竟在发生什么改变,又意味着什么。她坐在床上抱着小霸王游戏机没日没夜地打坦克打超级玛丽,没有人管她。房子的格局就变了很多。沈言有了自己的房间,最高兴的是爸爸顺便让木匠给她做了一个书架。姐姐的卧室、客厅就装饰得更为精美了。 厨房扩大了一倍,也不再是原来那间屋子了。那个洞口被堵上了,墙面全都粉刷过,不过那个洞口的形状仍看得出来。那间屋子变成了一个杂货间。那时候沈言已十六七岁,忙着朝生暮死地悲伤,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也是天大的事儿,她没有给出一点点时间去想过,李奶奶以后面对这个被封住的洞口是什么心情。 但它作为杂货间也持续了没有多久。后来,外婆就住在了这间屋子里。因为舅舅是个混蛋,舅妈嫌弃外婆,舅舅什么也不敢做。外婆常会来沈言家里住一段时间,回去了一言不合,舅妈又凶神恶煞地逼得她又只能住到沈言家里来了。但这次要住很久,因为外婆被舅妈手一推摔在了地上把腿摔坏了。舅舅什么也不敢做。 外婆就住在这间屋子里,房间透光不好,有阳光的时候,她就靠一个方形凳子一步步走出来晒晒太阳,她连拐杖也用不了。有一次沈言朋友们来家里玩,正碰到外婆拿着一只凳子艰难地往外边走,沈言把外婆搀到走廊上,朋友们站在那里尴尬地望着沈言,沈言说这是我外婆。她们打开放在桌上的蛋糕,说快拿块给你外婆呀。沈言拿了两块,一块给外婆,一块给李奶奶。她们都坐在角落里,那里阳光最温和。 因为奶奶很早就去世,沈言记忆里关于老人的回忆,最多的是外婆。小学时沈言赖床,外婆清早每隔五分钟上来敲沈言的房门,一直到把她拖起来。那时候外婆已年老,沈言不知道爬楼梯对她已是负累。沈言梳洗完毕,外婆为她盛好的粥正好到了适宜入口的温度,外婆买了花生或者煎了鸡蛋放在粥旁,沈言掐着时间,三下两下喝完粥,走出门外婆已经把自行车推到门外了。沈言在那声“慢点骑”里已经骑出去很远,远到回答外婆也不会听见了。到了下雨天外婆就一定要听到回答才放她走。回到家的时候尽管穿着雨衣沈言脸上也是一脸雨水,外婆如果没有等在门口,那么沈言停车的那声响动外婆几乎半聋的耳朵却必定能听见的。她一边咒骂着天气一边还没等沈言停稳车就把她身上的雨衣取下来了。她用干毛巾擦干了沈言的头发,就推她赶紧上楼去换衣服。 除了耳聋,外婆身体其实分外硬朗,直到腿摔坏了以后,外婆体质迅速地变坏,精神状况也愈来愈差。多年里外婆的事情爸爸妈妈与舅舅交涉过多次,但因为那是妈妈唯一的哥哥,妈妈总也不愿撕破了脸。到了这一次,爸爸妈妈甚至没去理论。外婆住在那间屋子里,出行太不方便,很多时候,都是姐姐他们把饭送过去,周末的时候,这件事情就常常是沈言做了。沈言此时已经在读高中,回家次数更少了。外婆突然就变成了这样,沈言接受不了这桩现实,她不明白为什么对舅妈一点惩罚都没有。那个时候,她还在寻求着人与人之间绝对的公平。只不过爸爸妈妈都不做行动,她也就不能说什么。沈言忙于高中的学业与人情,外婆像是身体上衣服遮住的一块淤青,碰一下会痛,可是她也没有让自己时常面对它。后来她想也许我们身上都有一个自我保护机制,有些我们不愿意面对的事情,就自动隐藏了。虽然说,它们并没有因此消失。 外婆后来还是搬出了那间屋子,住回了自己的家。沈言知道外婆回去住以后日子一定不会比现在好过,可是她也无法说任何话,她想说就让外婆住这里吧,反正也没有多大麻烦。可是照顾外婆的又不是她,沈言不过两个星期回家一次,走进那间屋子,循环往复地,承受一次刺伤。而承担一切的是爸爸妈妈,那时候爸爸厂里收益变差,一切似乎都变难了,她不过是一个只会背书做题开口要钱的中学生,她没有资格说任何话。 舅舅家新建了房子,新房子里,其实没有属于外婆的屋子。外婆住的地方,是残留的旧房。沈言最后悔的是外婆回去以后,她没有常常去看她,爸妈姐去的时候会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她甚至推脱了许多次。沈言不想看到舅舅舅妈,也不想看到外婆瘦骨嶙峋的样子。她暗地里恨着舅妈,沈言很慢很慢地存着一些钱,她想存够了给外婆买一个助听器,因为除了耳聋以外,外婆比其他的老人都能干得多。沈言想外婆有了助听器以后说不定舅妈就不会嫌弃它了。可是舅妈现在毁了一切,现在远远不是一个助听器能解决的问题了。沈言由着自己十几岁中学生心里无人得知的情绪,说不去不去。她不知道她不让自己看见,外婆也一样是那么瘦,她没有想过外婆会死。 外婆去世那天,沈言静静地走到舅妈面前,对着她的腿狠狠地踢了一脚。叽叽喳喳的人们叽叽喳喳地拉开了她,他们说这个孩子有病吧。沈言顺手把桌子上的电饭煲推到了地上,人们说你这个孩子怎么跟演电视剧一样啊。沈言没有控制住自己的眼泪,被人们围攻的时候她没能让自己保持冷静。沈言说我外婆腿没有摔坏就不会死了,她杀死了我外婆。人们的说话声沉默了一些,渐渐都走开了。那天是十一月,风已经很冷了。 那间屋子又变成了杂货间,那间窗户现在关着,以前外婆住在里面的时候,这扇窗户总是不停地开开关关,出太阳了赶紧开,下雨了又赶紧关。现在它不需要再打开了。 李奶奶病重的时候沈言念高三,已经快高考了,回家除了下楼吃饭就在房间里一刻不停地背书做试卷。妈妈有一次在饭桌上提起,说李奶奶病得很厉害,现在都需要人轮流守夜了。妈妈没有说沈言你去看看李奶奶吧。但是沈言说“我吃完晚饭就过去”的时候,她看到妈妈露出了笑,那就叫做欣慰吧。如果不是妈妈说起,沈言不会想起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看到李奶奶了,她自己的生命在蓬勃展开的时候,完全不记得她童年少年里的老人慢慢地不再出席她的生活。 沈言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李奶奶已经没有意识,只有胸脯还在微弱地起伏,她不知所措,只好叫了几声李奶奶。李阿姨说阿言啊,李奶奶已经听不见了。那天李奶奶屋子里有许多人,沈言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沈言高考完回家,李奶奶已经离世。沈言走进那间屋子,看见那个正方形的洞口留下的痕迹,她忽然觉得,她们离开的时候,没有人跟她真正告别过。 她在记忆里虚构那个灶台,虚构站在灶台前的奶奶。她转过身,又虚构秋和记忆里的灶台。她的眼光又落在那几个毛笔字上面,幼年秋和疑惑不解,无处问答。为什么,都这样,沈秋和。沈言一字一字地念出声。秋和长大,随后是她。 沈言走出屋子,希望再也不会走进这里。 本文发表于2019年第二期《萌芽》。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