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16岁的崔家小姑被父母禁足于绣楼做女红时，闷闷不乐的她可能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将度过如此精彩的一生。
姥姥出生在徐州一个人丁兴旺的地主家庭，由于辈分大，她自幼就被唤为“小姑”。崔家小姑从小过着娇生惯养的生活，她年纪小，人又乖巧，自然格外受宠。
“我小的时候什么活都没干过。”姥姥一说起这段往事就会忍不住抿嘴笑。
“姥姥，我一年级的时候我妈就让我扫地刷碗了。她小的时候您让她干活吗？”
“你妈也是老小啊，当然不用干了。”
。。。
10岁左右，崔家小姑跟着哥哥读过两年私塾，后来私塾先生走了，学校没了，她就再也没上过学。
“不到一年家附近又建了个学堂，可老太太（就是我太姥姥）觉得我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不好跟着一帮男孩子去外面上学。她不让我去，我也就没去了。刚开始觉得不上学也挺好的，可后来看哥哥们在院子里背诗，很神气，我就特别想上学，想认字，硬是让老太太给我在堂屋里放个桌子，跟我弟弟一起读书。”
姥姥特别骄傲的告诉我，58年，姥爷所在的单位号召职工家属一起学习，她通过自学参加考试，拿了一个高小的毕业证，这也是她这辈子唯一的文凭。
爱读书的姑娘大多是有灵性的，姥姥心灵而手巧，在做女红方面展现出了过人的天赋。
14岁的时候姥姥已“长成个儿”，太姥姥开始挑一些款式成熟的布料给姥姥做衣裳。然而衣服做出来又大又丑，姥姥很不喜欢，于是她翻来一些布料，把自己关在绣楼里，5、6天后，穿着自己做的衣服从绣楼里走了出来。
太姥姥看后，再也没给她做过。
▲我小时候姥姥给我做的衣服
大概在15岁那年，姥姥就已经被明令禁止出门了，她绝大多数时间都只得待在绣楼里缝缝衣服盘盘扣。
“我那个时候没事做，手又巧，所以大家都会拿衣服来让我绣花。老太太每次见到都要吵我两句，她不想让我做这些，说‘百巧百能百受穷’。”
被禁闭在家的那些年，除了春节，姥姥最盼望的就是一年一次的赶会。
“那时候赶会的地方就在我家隔壁那条街，我和姐姐都特别想去，老太太不让，说姑娘家家的跟别人挤挤攘攘像什么话。所以我俩只能偷偷的跑到最高的那个阁楼，从三楼往外看。那时候赶会真热闹，街上都是人，什么叫卖声都有。”
讲到这里，姥姥突然扭过头，对在一旁噼里啪啦打字的我皱起眉说：“你别写那么啰嗦，写个出身不好就算了。”
我笑了，问姥姥：“您挨过批斗吗？”
“没有，我们家院子和地被收的时候我已经跟着你姥爷去太原了。家里没人挨批斗，我父亲往年一遇到旱灾就会开仓放粮，乡亲们都记着我们的好，后来也没人为难我们。”姥姥说着说着把我的手拉过去，“所以说啊乖乖，人啊，还是得多做善事。”
21岁那年，姥姥和比她小两岁的姥爷定了亲。
姥爷家是集主，不算特别富裕，家中只有一个院子三间堂屋。刚嫁过去的崔家小姑表示很不适应。
“我嫁到你姥爷家的时候还带了一个陪嫁丫头，结果第三天就被赶走了，说没地方住。你姥爷的哥哥有个七个月大的孩子，我嫁过来之前是他们家一个保姆在看着，等我嫁过来他们把保姆也辞了，就让我来看孩子。我那个时候白天看孩子，晚上就坐屋里哭，眼睛就是那个时候给哭坏的。”
姥姥这番话把我逗乐了，我笑着问道：“您为什么哭啊？”
“觉得被骗了。”
“那姥爷呢？”
“你姥爷在太原那边的铁路公安局当公安，结婚没几天他就走了。后来等他再回来看到我这样，就把我接到太原了。”
哎呦呦，好甜哦。
▲姥姥姥爷的结婚照。那个年代的彩色照，颜色都是后期涂上去的。想送照相馆一句国骂。
姥姥一共生过五个孩子，然而第一个孩子因被火车的鸣笛声惊着导致高烧不退，很小就夭折了。余下四个孩子，都在她的呵护下成长的很好。
姥姥这辈子没上过班，她把所有的精力和感情都投入到了家庭中。
“第一个小孩没了以后你姥爷怕我一个人在家伤心，就想帮我找个工作让我去做，我当时担心自己成分不好又没学历，不敢去。后来看别人上班干活没多难，也动过心，但那时候已经有三个孩子了，我去上班他们就没人照顾了。”
在照顾孩子这方面，姥姥真的做到了一个称职母亲所能做到的一切。
“你二姨小的时候身子特别弱，老生病，我带她医院，人家医生都说这孩子保不住了。后来听别人介绍了一个阳泉的大夫，说很神，我拿军大衣裹着你二姨坐上火车就跑到了阳泉。找着那个大夫后，人家说了一个土方子，从鸡身上抽了血先打到我身上，再从我身上把血抽出来给你二姨输上。就这么折腾了一段时间，输了好几次血，后来也说不清是因为啥，你二姨慢慢就好了。”
我和二姨、大姨反复确认以后才知道这是真事。先不论这种做法是否科学，我也绝不建议大家盲目效仿，单就这件事所能看到一位母亲对子女血浓于水的爱，就足令我深深叹服。
▲太姥姥，姥姥，大姨，舅舅，二姨，我妈
除了对子女，姥姥对周围的邻居朋友都很友好，始终坚守着“宁可人负我不可我负人”的原则。由于家中唯一的经济来源就是姥爷微薄的工资，条件并不宽裕，所以每当自己的孩子跑到邻居家蹭吃蹭喝时，姥姥都会想办法为别人做点什么。
做点什么呢？她想到了自己的看家本领——做衣服。
据我妈说，那时候他们家属院好多孩子的衣服都是姥姥做的，从来没要过钱。别人过年的时候家里都在张罗着贴春联啊，做饭啊，就我姥姥还在缝纫机前忙着给人家做衣服，想赶在大年初一能让人家穿上。
正因如此，作为一个没学历没工作的家庭妇女，姥姥仍得到了大家的尊敬和爱戴，与街坊邻居相处都格外融洽。直到姥姥去世前，每年还会有过去的老邻居或邻居的子女前去看望她，在春节总能接到几个外地的问候电话。
98年，姥爷因病去世，从此姥姥便轮番跟着四个子女生活。也许是害怕给孩子们添麻烦，不论是住在谁家里，除了自己的日常内务自己打理以外，姥姥还会给我们做饭，收拾床铺，打扫屋子，谁拦都拦不住。
她总说人不能闲着，闲着就没精神气了。
▲做花馍
▲切面条
我们都很爱姥姥，姥姥也总是想尽办法对我们好。
还记得初三那年，为了能给我创造一个安静的备考环境，姥姥决定去二姨家住一段时间。走之前她给我做了一桌好菜，我随口说了一句姥姥你做的鸡爪真好吃，被她默默记了下来。在她去石家庄的那天晚上我放学回家，刚进家门就闻见浓浓的卤肉味，我妈指着灶台上一个巨大的高压锅说，你姥姥说你爱吃鸡爪，今天一大早就去菜市场买了一兜子鸡爪回来给你炖上了，你好好吃个够吧。
我连续一天三顿吃了10天的鸡爪，感觉自己的手指都开始自然弯曲了。
从那以后，我在夸奖姥姥做菜好吃时会变得格外谨慎。
对于学习方面，姥姥总是格外看重又支持，她一直很遗憾自己没有上过什么学，所以对我们这些晚辈寄托了更多的期望。每年考试前姥姥都会嘱咐我：“好好学习，考试要拿双百分啊！”这句话一直说到我大学毕业。
没上过什么学不代表姥姥没读过什么书。她一直保持着读书看报的习惯，贯穿了生命的始终。除此之外，姥姥晚年学习书法这件事，也让我对她的崇拜和敬佩上升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
▲“宁静致远，厚德载物”
姥姥80岁那年，我们已经不允许她再干家务了。闲来无事的姥姥想给自己找点事做，琢磨了半天，她说她想写毛笔字。
好，那咱就写。我们从古玩城给姥姥淘来几本少儿书法临摹的书，买了墨盒毛笔，姥姥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大块毛毡布，从此开启了她的书法人生。
谁都没想过一个80岁的老太太能写出什么花来。在我们眼里，那些笔墨纸砚就像是姥姥的一堆玩具，帮助她打发无聊的时间。
起初，姥姥确实写的很难看。手抖，看不清垫在纸下的字，一横一撇都要来回描半天，这让她多少有些沮丧。我们总宽慰她说您80岁能写成这样已经很棒了，那些书法家都是从小开始练的，换他们80岁开始写肯定没有您写的好。
姥姥什么也没说，只是每天坚持写，没事就写，有时在桌子前一坐就坐俩小时，直到腰受不了了才嚷嚷着让我们扶她起来。
渐渐的，姥姥的字开始横平竖直了。
渐渐的，姥姥的字开始没有毛边了。
渐渐的，姥姥不再印着写，开始照着写了。
渐渐的，她写出了这样的卷轴。
我无法描述当二姨把姥姥写的卷轴发到家庭群里时所带给我的震撼，心里的第一个闪念：姥姥一定是开外挂了。
不知从何时起，上门求字的人越来越多，姥姥乐不可支的一一应了下来。虽然家人会担心她身体吃不消，但看姥姥似乎重新找到人生的闪光点，我们又真的替她开心。
还有骄傲，我为自己能有这样的姥姥而骄傲。
年4月中旬，一向身体硬朗的姥姥生病了。
二姨打来电话说姥姥身体状况不太好，咳血了，我们赶紧跑到石家庄去看她。
姥姥的脸色确实不如从前。到达二姨家的那天夜晚，她坐在我的床边和我聊了很多，印象最深的是那一句：“点点，姥姥现在手没劲拿不了笔了，可能没有办法在你婚礼上给你写‘天赐良缘’了。”听完差点泪崩。
她都记心里了，哪怕是我的一句玩笑她也认真的记心里了。
我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拉着她的手说：“没事的姥姥，那我就等你什么时候能拿笔了我什么时候再结婚。”她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表情像个倔强的孩子。
第二天，医院看病。医生看完片子说姥姥的食道有阴影，不排除是肿瘤的可能性。鉴于姥姥年事已高，不管是不是肿瘤都只能做保守治疗，希望亲属有个心理准备。
大人在厨房谈话时，我陪姥姥在阳台坐着。由于不能写字了，姥姥重新把看书的爱好拾了起来。
“姥姥咱休息一会儿吧，别把眼睛看坏了。”
“你看我把这些唐诗三百首都忘完了，一首都没记住，还得再看一遍。”
6月份，姥姥被接回郑州。
刚接来的这段时间姥姥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症状，只是一直说嗓子不舒服。家人咨询过很多医生，听过种种推测，我们更愿意相信姥姥食道上只是一个囊肿，等炎症消掉了就会很快好起来。
反反复复的检查让姥姥心绪不宁。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我跑到姥姥身边说要给姥姥写传记，回头发到我们报纸上。
也就在那几天，姥姥断断续续的给我讲了很多关于她的故事。
7月份，给姥姥重新拍片后已基本确定，是食道癌晚期。
我把片子发给在同济读研、学的恰好是肿瘤方向的好友杨光，她看完告诉我确实没有什么好办法了，现在能做的就是提高姥姥的生活质量。如果实在吞咽困难，可以考虑在食道里放支架。
拿着片子去郑大一附院，医生说姥姥肿瘤面积过大放支架也起不了多大作用。
“像我姥姥这病喝中药管用吗？”
医生笑笑：“不好说。”
“那我姥姥大概还有多长时间？”
“好一点的话，两三个月吧。”
一语成谶。
8月份，也许是姥姥余下这段日子里最快乐的时光。此时的姥姥还未真切感受到病魔的狠*，却尽享了全家团聚的天伦之乐。
二姨一家从石家庄赶来，舅妈从昆明赶来，姥姥心里最记挂的哥哥从重庆赶来，大家围坐在一起，给姥姥加油打气，鼓励她安心养病。
▲姥姥的视线就没离开过她的大孙子
也许是接收到了家人赐予的力量，姥姥那两天精神状态特别好，她再次拿起毛笔，说要给我们写点东西。
姥姥写了很多的“天赐良缘”“天道酬勤”留给我们小辈，这是她的绝笔，也是她对我们最美好的祝愿。
其中有一幅“天道酬勤”上被不小心滴了两滴墨，我说这幅给我留着吧，姥姥是故意要送给点点的。
我们就在那里一边夸着一边争着抢着，姥姥坐在沙发上看看我们，又看看自己写的字，笑的像花儿一样。
特别美。
9月份，天气开始变得炎热，姥姥的身体也出现了强烈的不适，每日服用的中药里，牛黄的苦涩让她难以下咽，并不知道自己所患何病的姥姥开始出现严重的抵触情绪，她拒绝喝药，也无法进食，身体一天一天的消瘦下来。
她总是拽着嗓子说，怎么这点病就咋也治不好呢。
我很羡慕姥姥有一群好儿女，他们在姥姥最无助的时候围在她的身边，不厌其烦的开导她，哄她，像对待一个任性的孩子一样劝她喝药，喂她吃饭。
我曾问姥姥：“您害怕死亡吗？”
姥姥很平静的对我说：“我都这么大岁数了早就不害怕了，我只是舍不得你们，但看你们跟着我受累我心里又特别难受。”
“姥姥您别这样想，只要您在，我们就开心。发现了吗，您在哪里我们就会往哪里去，您可是咱家的主心骨。”
姥姥微微笑笑：“好乖乖，姥姥走的时候你们都别哭啊，你们一哭我就会迷了路。姥姥早点到天上，就能早点保佑你们。”
“姥姥我特别爱您，您走了我肯定会哭的。”
“好乖乖，姥姥也爱你。”
▲姥姥不开心的时候我总会拉她拍照，再夸她好美
10月份，姥姥身体已经很虚弱了，不怎么说话，大多时间都躺在床上。9月末，两个好友想约我国庆一起旅行。一个已婚准备生娃，一个恋爱了打算结婚，我们三人以后共同出游的机会确实不多了，所以她们都希望我能一起去。我犹豫了很久，把情况告诉我妈，问该怎么办。
“你去吧，你姥姥现在也不需要你来陪了，你也就去个四五天，这边也不会有什么大情况，你自己注意安全就好。”
出发前，我蹲在姥姥床头，问姥姥我出去四五天可以吗？姥姥点点头，抬起手，摸摸我的脸，问：“去哪里？”
“去一个可美可美的地方，等我回来让您看照片。”
姥姥微笑，不再说话。
从*归来，看到姥姥还是老样子，我松了一口气。然而没过多久，10月19日下午，姥姥还是走了。姥姥离开的时候我还在单位，医院时她已经闭上了眼睛。
我妈和二姨一直在旁边哽咽，我告诉她们：
“别哭，不然姥姥会迷路。”
▲我说分离会有太多的思念，你说永远其实并不那么远
我的姥姥崔景华，生于年4月1日。
生日快乐姥姥，如果将来我们再见面，我希望您能一眼认出我来，还要叫我“好乖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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